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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王跑的驢子

所屬書籍: 黃河東流去

  小雞娃,唧噍噍,

  要吃天上餓老雕,

  地里兔子會攆狗,

  家裡老鼠會捉貓,

  掃帚頂上結櫻桃,

  你看奇巧不奇巧。

  ——兒歌

  過罷舊曆年,黃河水漸漸開凍了。河邊的幾棵老柳樹,雖然被大水沖得露著老根,僵卧在地上。可是她還在悄悄地傳送著春天的信息。人們從那漸漸泛出金黃顏色的柳枝上,看到了尋母口可憐的春天。

  整個「節下」半個月,沒有下雪雨。大路上一直是天幹路裂,來往行人都像霜打的一樣稀稀落落。商行、鹽棧、旅館還沒有開市,飯鋪都還沒有立火。跑行商的人都回家過年了。另外還有個原因,就是尋母口鎮上開來了一隊漢奸隊。

  這個漢奸隊名義上叫作「豫東治安團」,實際上是土匪隊。團長名叫褚元海,是開封道尹漢奸賈孝騫的內弟。這個賈孝騫本來是清朝末年的一個「拔貢」,後來作了幾年北洋軍閥段祺瑞的幕僚。國民黨的劉峙到河南任省主席時,他曾到「銓敘處」銓敘了兩次,沒有被錄用,此後就在開封當律師。日本鬼子佔領開封后,就把他這個老古董請出來當道尹。褚元海本來是賈孝騫姨太太的兄弟,又當過賈孝騫的馬弁,後來在開封開旅社。賈孝騫當了道尹後,就委派他當治安團長。這個漢奸隊說是一個團,實際上不到二百人。營連排長一大堆,就是缺少當兵的。

  褚元海把漢奸隊開來尋母口有兩個原因:一是這裡難民多,他想擴充點人;_二是他聽說尋母口如今變成了熱鬧碼頭,來往客商不斷,商行貨棧林立,又是個毒品走私的渡口。這塊肥肉,他早垂涎三尺了。

  褚元海把團部駐紮在尋母口,把自己的公館卻放在馬牧集。又在河沿成立個「緝私隊」。這叫「狡兔三窟」,有什麼情況,跑起來方便,收贓納賄也有個利落地方。

  「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里。」緝私隊這一群地痞流氓、雞頭魚翅,來到尋母口不到半月,路上的行人客商已被他們勒索得路斷人稀了。

  正月十六這天,王跑把他的驢子牽到東大路口。這些天來,趕腳的生意大不如年裡,有時候一天也遇不到個僱主。十六這天,按風俗說是「老驢老馬歇十六」。牲口辛辛苦苦幹了一年,總得歇這一天。有些家還要給牲口做一頓麵條吃。這叫做:「打一千,罵一萬,正月十六吃頓面。」

  王跑這天倒也給他的驢倒了一碗稀麵條。不過他想:這正月十六人都歇哩,路上趕腳的少了,說不定還能碰上一宗好生意。

  他把驢子背好鞍子,戴上嚼子,提著鞭子來到東大路上了。沒等上一袋煙工夫,果然有人大聲喊:「趕驢的,過來!」

  王跑抬頭一看,只見一男一女,女的穿著閃花緞子棉旗袍,綠棉褲,大襟扣子上還系著一條花手絹,臉上擦的粉太厚了,好像要掉下塊兒來。那個男的有二十來歲,戴了個三塊瓦帽子,穿了個長排扣黑棉襖,下邊穿個黃馬褲,屁股上還挎了支手槍。王跑看著這兩個人的打扮,心裡就打起鼓來,他想著:「這今兒個碰到的,不知道是財神呢,還是瘟神?」

  他慢騰騰地牽著驢子走過來。那個男的喊著:「你快點嘛!把路上的螞蟻都踩死完了!」

  王跑把驢子牽過來後問:「你們到哪兒去?長官!」那個男的說:「馬牧集。」說著,已經把那個女人扶上驢背。王跑拉住驢韁繩說:「長官,咱們把醜話說到前邊,你們給多少錢?」那個男人說:「你要多少錢?」王跑說:「天這麼冷,草料也漲價了,你給八毛錢。」那個男的說:「行,走吧!」

  驢子在前邊走著,王跑和那個挎槍的人在後邊跟著。

  那個人說:「老鄉,你這條毛驢個兒不大,跑得還怪歡!」王跑說:「我這驢口輕啊!才四個牙。另外它長相好,身子骨都長到一塊了。」那個挎槍的人說:「驢子還有長好長丑的?」王跑說:「驢跟人一樣,長相都有丑俊。比如我這個驢吧,粉鼻子粉眼圈粉嘴唇,下邊四隻小銀蹄,毛色一錠墨黑,席圈身子四蹄兩行。它長得周正,長得苗條。要是長個草包肚子,不光看著難看,幹活也沒力,跟有些酸胖人一樣,一跑路就喘氣。」

  挎槍的說:「嗬!驢還有這麼多講究!」

  王跑說:「不讀哪家書,不識哪家字。我們庄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。就像我這條驢,你別看個子小,牽到行里,最少能賣五十塊錢。」

  挎槍人說:「就這小螞蚱驢,能賣五十塊錢?」

  王跑說:「五十塊他們還得搶!」

  那個人說:「沒想到,沒想到!一個毛驢五十塊錢!」兩個人邊走邊說,小晌午時,已經到了馬牧集。到了村北一個鐵絲網大門前,門口有個兵站著崗。那個挎槍的人和站崗的兵咕噥了兩句,就回來對王跑說:「你在這兒坐一會兒!我等會兒把驢子給你送出來。」王跑說:「這不到你們營房門口了嗎?」那個人說:「我們這營房大得很,太太在裡邊住。你不好進去,等會兒我把驢給你送出來。」說著把毛驢屁股拍了一下跑進營房裡了。

  王跑掂個鞭子,蹲在大門口等著,等了足足有吃一頓飯功夫,也不見有人出來。

  王跑就問那個站崗的說:「老總,我的驢他怎麼還沒有送出來?」站崗的說:「什麼驢啊?我沒有見。」

  王跑這一驚非同小可。他大喊著:「啊!剛才一個挎手槍的送一個太太進去,還和你說了幾句話。你怎麼說沒有見?」站崗的說:「你這個人只怕是喝酒喝醉了吧!什麼時候有個驢進來了?」

  兩個人說著就吵起來。王跑拚著命住里闖。他說:「大白天你們搶我的驢,我這條命不要了!你們不還我驢,我今天就不走。」

  他往裡邊闖著,那個站崗的往外邊推著。最後一下子把他推蹲在地上。王跑從地下起來哭著喊著:「不講理了!不講理了!」

  這時街對面也有幾個看熱鬧的。他們不敢到跟前來,只是遠遠地看著。王跑跑過去對他們說:「街坊們,你們都看見了吧!剛才他們把我的驢子趕進他這個大院里,現在不承當了!咱們這裡老少爺們,你們要給我當見證。」

  王跑喊著說著,看熱鬧的那些人,心裡都同情他,嘴裡卻不敢吭聲。有的人怕惹麻煩,還扭頭走了。

  這時有個掌鞋的老頭小聲叫著他說:「趕腳的,你過來。」王跑過來哀求著說:「老叔,那個挎手槍的小伙把我的驢子趕進營房,你可是親眼看到了。我要告他,你可要說句公道話。」掌鞋的老頭說:「老弟,你上哪兒告?這是褚元海吃干隊的兵營。剛才那個挎手槍的小夥子是他的護兵,那個太太就是褚元海的小老婆。這一幫人專門坑騙拐詐,無惡不作。叫我說,你等一會兒,直接找褚元海。『閻王好見,小鬼難纏。』你和他說說,碰上他高興了,興許還能找到你的驢。」

  王跑說:「老叔,我進不去他的營房門啊!」

  掌鞋的老頭說:「尋人不如等人。你就在門口等。褚元海今天在這裡,他每天在飯館吃包飯,到晌午就出來了。是個大胖子,戴個灰禮帽。」

  王跑聽他交代後,就又回到營房門口等著。到了晌午時分,忽然聽見一陣破鑼似的聲聲,從營房裡走出幾個人來。一個是大胖子,肚子凸出足有二尺來高,圓腦袋,紫膛臉,寬短鼻子紅圓嘴,上眼皮的肉有一指多厚,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。另一個人穿了件灰絲線春棉袍,戴了頂禮帽,卻是海騾子。他們後邊跟著兩個馬弁,牽著一匹紅馬和一匹大黑騾子。

  王跑看見海騾子,忙搶上一步叫著:「南亭!」海騾子把臉仰得高高的,裝著似乎認得又不認得的樣子「啊」了兩聲,又把臉扭在一邊。王跑看著他那六親不認的臉,知道他不想惹麻煩。就轉過身來,攔住了褚元海。

  王跑說:「長官,你是褚團長吧,我求求你老人家,我有個事要找你!」

  褚元海滿臉堆笑說:「啊!啊!坐!坐!坐!」

  褚元海說話有個口頭語,就是「坐,坐,坐。」他這個人只要碰到人說話,不管是在路上,或是街上,甚至在澡塘子里洗著澡,總要說一句:「坐,坐,坐。」這大約是他多年開旅館的習慣口語,如今當了團長,還沒有改過來。不過他這三個「坐」字,卻給他博來一點好名聲。特別是農民,很少見官,又很怕見官,一聽到這「坐!坐!坐!」的熱情招呼,儘管身邊沒有椅子、凳子,心裡覺得熱呼呼的。還有的人說:「別看褚元海是個團長,說話卻沒有架子。」

  王跑聽了「坐!坐!坐!這個招呼,猛地一愣,他回過身來看了看,並沒有什麼東西可坐。他又趕忙上前說:「褚團長,你的弟兄們剛才把我一條驢搶走了。你老人家開開恩,叫他們給我送出來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啊!搶你一條魚啊,沒關係,我給你錢!」他說著就去掏錢。王跑說:「長官,是搶了我的驢!」褚元海說:「搶魚給魚錢,以後誰要再搶你的魚,你給我抓住他,送來我揍他的屁股。一條魚,兩毛錢夠了吧?」他說著把一張角票遞在王跑面前。

  王跑隨:「褚團長,不是一條魚,是我一條驢!」

  褚元海這時把眼皮一翻說:「我看你這個老鄉是個瘋子吧!怎麼一條魚忽然變成一條驢了?等會兒你要變成一架飛機,我還得到東洋去給你買哩!」

  王跑又跑過去對海騾子說:「南亭,你說句話,就是我那個小黑驢,叫他的護兵搶走了!」

  海騾子也綳著臉說:「什麼!什麼!我沒聽清……」接著又是咳嗽,又是擤鼻涕,也沒說成個話。

  王跑又到褚元海跟前攔住他說:「長官,這條驢就是我一家人的命啊!你們一定得還我!」

  褚元海叉著腰說:「我看你是個刁民!無理取鬧!」他對站崗的當兵喊著:「把他攆走!什麼東西!」說著把兩角錢往地下一扔。他騎上紅馬,海騾子騎上大黑騾子走了。

  王跑正要趕上去要驢,卻被那個站崗的偽兵,從後邊用槍托猛地搗了他後腿窩一下。王跑「咕嗵」一聲,像一捆柴似地倒在地上。……

  尋母口十字街口有家飯館,名字叫「又一邨」。這家飯館是姓王的倆兄弟開的。這兩個兄弟原都是開封城大飯館「又一新」家的夥計。哥哥在面案,兄弟在菜案。日本鬼子飛機轟炸開封時,「又一新」關了一段門,把人員裁了一半。這兩個兄弟被裁減後,來在尋母口,開始他們賃了一間街面西房,賣牛肉拉麵,後來尋母口成了行路客商來往雲集的碼頭,他們就把飯鋪擴大作飯館,掛出了招牌。招牌上他們沒有敢明寫「又一新」,改了個字叫「又一邨」。據說這個「又一邨」飯館做菜的味道,卻是和開封城裡「又一新」的一模一樣。

  中午十二點左右,褚元海和海騾子來到尋母口。楮元海下了馬,海騾子下了騾子,把牲口交給馬弁,牽到街上車行喂上,兩個人來到「又一邨」後客廳。

  這時筵席桌子已經擺開,幾個葷素冷盤和幾瓶酒已經擺在桌子上。在客廳右邊,一張紅漆羅圈椅子上,坐著個穿著西服,三十多歲的日本人。

  海騾子領著褚元海走進來後,向褚元海介紹著說:「這是西田先生,東亞株式會社華中分公司的經理。」他又向西田介紹著:「這就是褚團長。」還沒等西田開口,褚元海就大聲說著:「坐!坐!坐!」把西田讓在首席椅子上。

  原來海騾子自從黃河發水全家逃到縣城後,不到半個月,縣城裡也進了水。他兄弟海香亭跟著國民黨的縣政府,遷到河西逍遙鎮。他帶著自己的家眷細軟,跑到開封找他叔父。在開封住了一段,也沒找到什麼職業,就到天津去販運毒品。在天津他認識了「東亞株式會社」的西田。這時西田正想向黃河南岸開設子公司,就夥同他來到尋母口,打算在這裡設立個收購轉運公司,專門採購從河西運來的糧食、棉花和煙葉之類的貨物。

  海騾子到這裡後,打聽著褚元海的治安團在這裡駐紮,就托熟人給褚元海送了一份禮,表示要在這裡開設轉運公司,要他們多幫忙。前天西田從開封來到尋母口,願意親自見見褚元海。因此他們就備了桌酒席,把褚元海請了來。

  西田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話。上菜之前喝了幾杯酒,西田就向褚元海介紹來意。他拿出來個名片遞給褚元海說:「我們東亞株式會社總社在東三省。天津、石家莊都有子公司。現在想在開封設立個子公司,由鄙人負責籌辦。我們經營業務主要是收購糧食、棉花、煙葉等。在這尋母口我們想開設個收購轉運公司,由海先生任經理。知道褚先生的軍隊在這裡駐紮,今後一定請你幫忙了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哪裡,哪裡!太歡迎你們來了。以後有用到我們的地方,儘管說。咱們是東亞共榮!一家人不說兩家話。把你們東亞株式會社的大牌子掛出來,我負責你們的安全。」

  西田說:「我們在這裡想以商行名義出現。名字暫時叫作『福昌洋行』。」海騾子接著說:「西田先生還準備在這裡建個棉花打包廠,把河西運來的棉花,就由這裡榨成包。」褚元海說:「好嘛!將來我要把這公路修通,一直修到開封。現在這條路破破爛爛,太不像話了。這裡的旅館沒有一個像樣的,我要開幾個大旅館。」

  海騾子向西田說:「褚先生原先在開封開過大旅館。」褚元海說:「就在相國寺西街,有八十個房間。現在把房子傢具全部頂給你們的『汴京料理館』了,那個老闆叫吉田魁,是你的本家!」

  西田說:「我姓西田。那個吉田魁老闆我認識。嚴格說來,他還不能算個商人。」他說著輕蔑地笑了笑。褚元海忙說:「是啊!是啊!你們是搞實業的,實業家。」

  西田又向褚元海說:「我們這個東亞株式會社,主要是經營礦山採掘。在遼寧經營了鐵礦,還有煤礦。現在經營範圍擴大,深感人力不足。因此我們還有一事相求,就是褚團長能不能幫一下忙,我們在這裡招募五千名華工。我想現在這裡黃泛區的難民這麼多,也是個機會。」

  褚元海聽說他要招募華工,想敲他一下竹杠,就故作為難地說:「貴公司如果要在這裡開洋行、辦工廠,我們一定鼎力協助。就是這個招工不好辦。老實說,我這個團想補充點人,還招不起來。難民雖說不少,都是流民。這尋母口有戶口的,只有百來戶人家。不好辦哪。」

  海騾子說:「褚團長,我倒有個辦法。你們頒發『良民證』嘛,按戶口發良民證。凡是有戶口領到良民證的,按居民對待。凡是沒有戶口的,不發給良民證,按流民處理。該趕走的趕走,該抓的抓起來。這樣我們就好辦了。」

  褚元海聽海騾子這麼說,心裡想,這倒真是個好主意。不過他嘴裡卻說:「這不好辦。良民證還得到開封石印館去印。我們又沒有經費。還得登記,清查。……」

  西田笑了笑說:「褚先生,我們公司對於熱心給我們協助的明友,報酬一向是從優的。」他說著從皮包里掏出兩疊鈔票放在桌上說:「這是兩千元儲備票,請先收下。將來貴團軍餉、武器彈藥有什麼困難,我們還可以幫忙。」

  褚元海看到鈔票,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。他大笑著說著:「西田先生,你太客氣了!你太客氣了!……」他說著自己拿起酒壺,滿倒了三杯酒說:「來,來,來,咱們喝酒,今天要喝個痛快。先喝個『桃園三結義』!……」他說著自己先端起一杯,像往老鼠洞里灌水一樣,一飲而盡。他又讓著西田和海騾子說:「喝起!喝起!一人三杯。」就在西田和海騾子端起酒杯喝酒的時候,桌子上的兩疊鈔票已經跳到褚元海的口袋裡。海騾子看得清楚,他心裡想著:別看這個胖子動作呆笨,手倒很靈便利索。

  三

  正月十六這天本來是「開市」日。按照習慣,街上的商行、鹽棧,都應該掛出燈籠,點放鞭炮開始營業了。

  李麥和楊杏到街上轉了一圈,想到幾家旅社聯繫聯繫,還給他們拆洗被子。可是跑了幾家,都還關著門,有幾家門上貼著「遷往界首」的字條。有兩三家雖然開了門,但是人家說生意不好,暫時不拆洗被子。

  李麥說:「看起來這個碼頭快不行了。都叫漢奸隊來鬧壞了。這裡本來是個『三不管』的地方,他們一來,明搶暗奪,誰也不敢從這裡過了。」楊杏說:「咱要是這樣下去,攬不住活干,可要把人困死在這裡。」李麥說:「真不行了,再推著小車走,有啥辦法。」

  她們回到龍王廟裡,老清嬸和鳳英她們看著她倆空手回來,知道在街上沒有攬住活。大家都發了愁。

  正在這時候,王跑掂著根鞭子回來了。他走過來,把鞭子往地下一撂,一屁股坐在一個破筐上,抱住頭一聲不吭。

  大家吃了一驚。老氣趕快問:「驢呢?驢你怎麼沒有牽回來?」於跑也不答話,忽然嗚嗚嗚地大哭起來。

  他這一哭不要緊,老氣急著喊著說:「驢呢?驢呢?驢到底弄到哪兒了?」王跑卻只是哭。

  李麥走過來說:「跑!究竟是咋回事?你說呀!」

  王跑哭著說:「嬸子,活不成了!我的驢叫治安團的孬孫們搶走了!還打了我一頓。唉!老天爺不長眼了!大天白日搶驢!……」

  王跑剛說到這裡,老氣像瘋了似地喊著:「完了!完了!這一下可把俺一家人殺了!」李麥勸著她說:「黑旦他媽,你先別喊,叫他說完。」

  王跑接著把驢子被搶的情形說了一遍。大家聽了,都氣得咬牙切齒。老清嬸說:「跑,你去牲口行等著,他總要去賣!他賣的時候,你牽住就走!」楊杏說:「去維持會那裡告他!他們這算啥軍隊?不是跟土匪一樣嘛!」老氣這時說:「我去馬牧集向他當官的要,他不給我就罵,我看他們能把我女人家怎麼發落。」

  李麥聽著大家你一句、我一句說著,她知道這些辦法全不濟事。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。她嘆了口氣說:「叫我說也別告了,也別論了,維持會要能給百姓作主,它也不叫維持會了。人怕沒臉,樹怕沒皮,漢奸隊這號東西,他娘養他時,就忘記給他一張臉皮!他要是怕丟人,也不會辦這種事。黑旦他媽也別去找了,你去找他們,說輕了他們耍無賴,說重了他們耍野蠻,叫我說,咱們從長核計一下,看今後怎麼安排,我咋看這尋母口,咱們是住不下去丁。」

  老氣聽李麥說沒有指望要回驢,實在氣不過,就跑出去坐在大殿牆角下,一個人傷心地哭起來。大家聽著她哭,也都暗暗掉淚。

  半後晌時候,徐秋齋從街上回來。他看見老氣在口口聲聲哭驢,還以為驢得了什麼重病。徐秋齋自幼看過「牛馬經」,牲口有個什麼小病,他也能治。他就叫著王跑問:「驢有病了?」王跑說:「哪裡有病!叫漢奸隊搶走了!」接著就把驢子被搶的事情,又和他說了說。

  徐秋齋聽了以後,氣得兩眼發紅,手腳發涼。過了一會兒,他把王跑拉到廟門外牆角里說:「跑!你有膽沒有?」

  王跑說:「大叔,只要能把驢要回來,你就是叫我上天摸響雷,我也敢去!」

  徐秋齋說:「你只要有膽,今天咱這口氣就能出!驢要不回來,驢價能給你要回來!」

  王跑說:「大叔,你到底是用什麼方法,你就說吧!」他有點半信半疑。徐秋齋說:「是這樣,剛才我在街上看見那個褚元海來尋母口了,和咱村海騾子一道。他們去『又一邨』館子里喝酒了,他騎的馬喂在十字口南,一個空車院里。兩個護兵等會兒就該去吃飯了,等著他們兩個去『又一邨』吃飯,我給你逮個蛐蛐,你藏在袖子里,到車行你把蛐蛐往他那匹馬耳朵里一放,你就走,餘下的事情,你就不要管了,我給你辦,准能把你的驢價要回來!」

  王跑聽他這麼說,覺得有點玄乎。他人有點膽小,就說:「大叔,到底是怎麼要驢價?我已經挨了一頓打了。再說,他騎的那匹馬個子那麼高,誰知道能到跟前不能?」

  徐秋齋說:「你要是沒這個膽量,那你就自認倒霉吧!再大的牲口,總是個牲口,怕什麼?貓狗還識溫存,別說是一匹大馬了。你餵了一輩子牲口,難道說這點本事還沒有?你喂它把草就行了嘛!」

  王跑說:「到底驢價能要回來不能?」

  徐秋齋說:「我六十多歲的人了,難道說我給你說著玩哩?我也是氣不過。要不就算拉倒。」

  王跑想了想說:「大叔!你就逮蛐蛐吧!」

  原來徐秋齋平常最愛聽蛐蛐叫。農村迷信說法:聽到蛐蛐叫就能發財賺錢。在他睡的地鋪草窩裡,他就養著兩隻蛐蛐。徐秋齋去到廟裡,掀起鋪草,捉了一隻,悄悄拿出來交給王跑。王跑藏在袖子里上街去了。

  到了車院門口,王跑探頭看了看,只見槽上拴著一匹棗紅馬,一頭黑騾子,那兩個喂馬的護兵卻不在裡邊。王跑從門口過了兩三個來回,也沒有見個人影兒,他還不放心,不敢直接進去,就裝著解手,先踅到車院廁所里,在廁所里呆了一會,見仍沒有人,才大著膽子出來,走到那匹大紅馬跟前。那匹馬見他走過來,把頭晃了晃,輕輕地叫了兩聲,把王跑嚇得心跳起來。他又回頭看了一下,見仍沒有人進來,就又大著膽子從口袋裡拿出半塊饃把手伸過去喂馬。就在馬低著頭吃他手中的半塊饃時候,王跑把那個蛐蛐塞在馬耳朵里。

  王跑把蛐蛐塞進馬耳朵後,扭頭就走。等他跑回龍王廟時,才發現自己的棉襖都被汗浸濕了。

  徐秋齋問他:「你沒有把蛐蛐捏死吧?」

  王跑說:「沒有!在我手裡還老想跳呢!」

  徐秋齋說:「你不要管了,等著領驢價吧!」他說著背起破褡褳,拿起破竹杖上街去了。

  四

  一直到日頭偏西,褚元海還躺在「又一邨」飯館的床上,揮著拳亂伸指頭,他喝酒喝醉了。海騾子和日本人西田,因第二天還要趕回開封,就提前走了。褚元海兩個護兵被「又一邨」的掌柜叫了來,給他們端上兩盤燒麥,燴了兩碗雜燴菜,又把半瓶剩酒拿了來,兩個人喝了個底朝天。

  天快黑時候,褚元海才清醒過來。他問著:「馬在哪裡?」護兵說:「在車院。」他說:「走!到那裡備馬。」三個人來到車院,只見那匹馬一會兒站起來,一會兒卧倒,脖子一會仰,一會兒低,兩眼發紅,頭在槽上亂碰,蹄子在地下亂扒。

  褚元海見這狀況,大吃一驚。他問著:「剛才你們蹓馬了吧?」兩個護兵說:「蹓了。」褚元海說:「這馬是有急病了!趕快去街上請個獸醫來。」

  護兵們到街上跑了半天,也沒請到個獸醫。這時街上看熱鬧的人更多了,褚元海暴跳如雷,罵著兩個護兵,兩個護兵像旋風似地前後跑著,就是不敢到褚元海跟前,他們怕挨打。

  褚元海急得滿頭大汗,他向看熱鬧的人喊著:「喂!你們有人懂牲口的病沒有?有人會治沒有?」眾人面面相覷,都不敢答應。

  褚元海罵著:「嗨!出了神了!說得病就得病!」

  就在這時候,從人群里閃出來個老漢,戴個破黑布風帽,蘇州銅架眼鏡,拿著根竹杖,從容地走到褚元海跟前說:「長官,你這馬是有病了。」

  褚元海打量了他一下說:「老先生,這馬是什麼病?」

  老頭說:「這叫『走馬猴』!是個急症。馬身子裡邊有個會跑的小肉瘤,跑到哪裡,肉就壞到哪裡。現在這肉瘤跑到馬頭上了。要鑽到腦子裡,你這馬就伸腿完了。」

  褚元海聽他說得這樣厲害,就忙說:「老先生,這個病能治吧?」老頭說:「能治是能治,就是治不起。得好葯大劑。還得連夜守著用針扎艾灸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這匹馬是我心愛的好馬。花多少錢我不在乎。你說吧!只要能治好。」

  老頭說:「這樣吧!馬我牽走,兩天以後治好給你送去。這葯錢你先留三十塊,多退少補。光麝香得二兩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要這麼多麝香?」

  老頭說:「你得把這肉猴化掉了!沒有好葯還行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好。隨你。」說著掏了三十塊錢給了老頭。他又問:「老先生,你在哪裡住?」

  老頭說:「我就在河邊龍王廟下坡住。我姓徐,叫徐秋齋。」

  看熱鬧的人都說:「這是算卦的老徐先生,沒有錯。」

  褚元海又看了他一眼說:「啊!算卦的。」

  徐秋齋說:「我家祖傳三代獸醫。現在是流落這裡了。」褚元海說:「好,好,好。你可別把我這匹馬治死了!兩千塊錢。」

  徐秋齋說:「那你把馬牽走,我賠不起。」

  褚元海說:「呔!你就治吧!我聽人家說過這『走馬猴』的厲害!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。」

  徐秋齋說:「長官,沒有金鋼鑽,也不敢攬你這細瓷器。你放心吧!」

  褚元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:「老先生,我有眼力,我知道你行!」

  說罷,叫兩個護兵備好大黑騾子,騎著騾子回馬牧集了。

  褚元海走後,徐秋齋把那匹馬牽到龍王廟。王跑忙迎上來說:「大叔,嚇死我了。現在怎麼辦?」

  徐秋齋說:「提壺涼水!」

  王跑去廟裡提了壺涼水,徐秋齋捉住馬耳朵就往裡灌水。那馬因為耳朵里癢,一動也不動地讓人給他灌。灌了一會,把那隻蛐蛐衝出來了。那匹馬這時也不踢了,也不跳了。第二天,徐秋齋找了些草根、樹皮、鍋底灰拌在一塊,用石頭搗了搗,找了塊白布攤上,糊在馬耳朵後邊。到了下午,褚元海兩個護兵來看馬了。這時馬已治好。徐秋齋把糊的「葯」取了下來。又收了他五塊錢葯錢,並且交代三天內不能飲涼水。那兩個護兵千恩萬謝地把馬牽走了。

  兩個護兵走了以後,徐秋齋把三十五塊錢交給王跑說:「給吧,你的驢價!」

  王跑感動得又想哭又想笑。他說:「大叔,我只要三十塊,這五塊錢你去買幾頓好飯吃吧!」

  徐秋齋說:「我不圖這個!」說罷只拿了一塊錢說:「這就夠我喝兩頓羊肉湯了。」說罷他又交代王跑說:「不要給天亮他娘講,黑旦他媽也不要講!」

  王跑說:「大叔!我知道,你放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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